一颗子弹击中我的胸膛，我仰面倒在了老山上，再也没能睁开眼睛。在硝烟弥漫的战场，我飘在灰色的天空，看见了红着眼的战友，那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我看见了自己的坟墓，那盖在身上厚厚的红土；我看见了凯旋归来的人民之师，却不见一起出发的战友。看见墓中的自己在冲着我微笑，坟头倒放着一个盛满泥土的钢盔，钢盔中一棵植物在发芽，瞬间破土而出长叶开花，原来是一株老山兰。阳光照耀在它墨绿的叶片，芳香沁入空气中……我突然惊醒。我还静静的躺在北京的某个角落，只是一个梦而已。我没当过兵，也没去过老山，可是梦中的情景为何如此熟悉，那场断断续续进行了十年的战争，开始时我还没出生，结束时我也不过周岁，可我就是觉得似曾经历。

　　今天是2014年12月02日，二十九年前（1985年）六十三军“双大功”七连奉命开复老山前线，参加了“122战斗”。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天没什么特别的，因为不知道这场战斗的存在，甚至不知道1979至1989持续十年的南疆保卫战的存在。我也是偶然在网上看见根据战地记者李玉谦当年拍摄制作而成的纪录片《生死兄弟连》，才知道有这场战争的存在，对于普通人来说在以前想了解这场战争媒介很少，近些年互联网普及了，各类信息共享度也提高了，很多被埋没的历史也就随之被挖掘。

　　“122战斗”是老山轮战时期典型的出击拔点作战，我不懂军事，不懂战术，所以不敢对战术和军事理论作什么评论，只是说说自己对个体生命被战火灼烧后的理解。在战地记者李玉谦的镜头下，那些青涩的面孔我似曾相识，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五十二名突击队员，在半小时内有十一位战士永远长眠边疆，伤亡人数过半。作为突击队长，我相信副连长孙兆群心中除了对死去战友深深的怀念还有对年轻生命消逝的敬畏。他说：“打仗不可能不死人，但是死谁我不知道，是我带他们去的，可是没有把他们带回来，对于我个人来说我欠了一笔感情债。”那场战斗，他身受重伤，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至今还有几块弹片没有取出来。

　　战争结束后，这位副连长一直照顾着那场战斗的烈士家属，几十年如一日。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副师长，军衔一直在提升，可是他对这些烈士家属的情感没有变，我相信他不是在还感情债，而是怀着对生命的崇高敬意，对战友的深厚情谊。作为突击队长，他是出色的指挥官，从容不迫的指挥了那场出击拔点作战，圆满完成了上级下达的任务，打掉了越南侵略者的犬牙，收复了968高地；作为兄长，他有情有义，二十多年来以“兆群儿”的名义细微周到的照顾着战友的家属，来回奔波十几万公里，先后给烈士父母去信1500多封，资助钱款十余万，可是他自己的日子却过得清贫如洗。据说为了给烈士的父母送药品，他在大雪里啃过馒头，为烈士的妹妹跑工作，舍不得多花一分钱，花5元钱在旅馆走廊里窝了一宿。这场战争已经远去，二十多年了他却为那场二十多分钟的战斗默默坚守着。我无法用语言去描述这种情怀，有人说这是作秀，但是我想说：给别人当儿子，一当就是二十多年，这种道德境界几人能达到，这种心灵的坚守几人能做到。偶然听到一首歌叫《老山回来的连长》，脑中浮现出了满身伤痕的老山，一位身受重伤的连长，忘记了自己的军功章，心中想念着那些永远留在老山上的战友。后来这首歌就成了我音乐播放列表中经常循环播放的歌曲，因为我想认识这位连长，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从来不佩戴军功章，为什么你舍得脱下军装。

　　我相信年轻生命的逝去对于亲身经历那场战斗的军人来说是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1985年11月30日凌晨，当参战士兵离开磨刀石驻地开赴前线时，战地记者李玉谦落泪了，因为他知道这当中有很多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昨天还在一起聊天喝壮行酒，不知道明天他们能不能凯旋归来。我想起一句话：请珍惜每一次的握手道别，这一次握手就是永别。离别总是伤痛的，尤其是本不该发生的离别。在李玉谦的镜头中，我看到了那些永远没有回来的战士的笑脸，我相信对于死亡他们心中同样都有恐惧，但是军人之命与国同殇，国家和民族需要他们挺身而出，于是他们便义无反顾。我不想对这场战争的起因与大家做什么辩解，我只是感慨每一个被战火燃烧过的灵魂。

　　母亲说，与越南作战期间整个南宁市的医院全都满了，天天都从前线整车整车的运来伤病，装不下了就往后方医院转运。因为医疗条件有限，当时很多不该死的士兵死了，不该残的士兵残了，这是战争带来的悲剧，也是后勤保障的悲伤。很多伤兵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在病床上煎熬着。有些战士再也看不见美丽的世界，有些战士再也听不见美妙声响，有些战士再也无法站起来，有些战士再也无法敬礼了，有些战士的世界从此不再正常，听见爆裂声就拿脑袋撞墙，战争带给我们个体生命的是什么，不是豪迈，不是军功章，而是伤。这种伤有被集体遗忘的心灵创伤，有难以抚平的精神创伤。

　　很多老兵走下了战场，回归到平静的生活，可是他们的内心却一直没有平静。这几十年来很多人在生活和工作上饱受人情的冷漠，参战老兵也经常感到很失落，几十年默默无闻，收起了军功章。偶尔出来说说自己的经历和抱怨一下生活的不顺就有人说他们躺在功劳簿上伸手向国家要待遇。战死的待遇就是900元的抚恤金，一平米的坟墓，活着的，能走能跳已经知足，没有人是真正在要求待遇，只是不希望这么被平静的遗忘。为了国家和国防他们经历了生死考验，经历了炮火洗礼，就冲这个我们也应该向他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那些再也没有回家的老兵，我想他们一定很想家，一定很想妈妈，一定很想活着回去，可是他们就那么走远了。我似乎听见了他们出征时厚重的脚步声，听见了他们在枪林弹雨中想家的呼喊。那些用青春和热血铸就丰碑的战士，那些为国家和民族流血牺牲的老兵，就像那一朵朵在风中摇曳的老山兰，永远盛开在南疆的高地上，永远坚守在凝聚军魂的边疆。

　　今年我写了很多关于南疆保卫战的文章，鄙人所学的是财务，写作不专业但闲暇之时却喜欢写。平日与家里通电话除了嘘寒问暖还跟父亲聊聊那场远去的战争。把我新写的一些文章告诉他，也会跟他聊聊在铁血网上网友对我文章的评论。无论是赞赏还是批评，我都如实转告他，有时他听后沉默不语，有时加以评论。当我跟他说有人评论1979年自卫反击战空军根本没参战，空军战斗力不行等等，他立刻打断了我的转述：“这纯粹扯淡。谁说我们没参战的。我们东线的空军部队空2师、空9师、空18师、空35师……. 2月9日就进入一级战斗准备，加上云南方面的空13师还有从北京军区调来的歼击团，全部由王海指挥作战。 王海以前是我们军长，抗美援朝回来的英雄，开着飞机从桥洞飞过去，当兵时是我们的偶像。2月17日凌晨就是我们空军最先发起攻击，分批次分层次对越作战，第一天我们就飞出去400多架飞机，一下子就震住他们了，越南的空军是我们的学生他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当时空军司令员张廷发还是我们老乡呢，他下令的每天都得派飞机持续巡逻，给越南威慑力…….”

　　每次看见父亲的背影，我看到的都是那代参战老兵的缩影。对于军人的荣誉看的比什么都重，而对于物质上的需求很简单，过得去就行。20几个小时的火车都舍不得坐卧铺。年逾花甲，在静谧的农村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1979年11月，退伍前25岁的父亲站在友谊关前和战友照了一张相，没有胜利的微笑，没有复员的伤感，只是一脸的沉静。2014年11月父亲再回广西，镜头中还是那么不苟言笑，老兵合影的站姿依然像标准的军姿，只是身形消瘦，头发花白。他没有向我描述过战场，没有告诉我有一种花叫“老山兰”，可我却对它念念不忘。我到过东线战场广西，可是我还没去西线战场云南，我想去麻栗坡，爬上老山主峰，踏上英魂守卫的土地，带一捧老山的泥土回来，买一个钢盔，种一株老山兰，永远盛开在我的心里…….

　　林加菲

　　2014年12月2日